蔣諾昀和洛希面對面站著。不時有汽車疾馳而過，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響個不停，顯得他接下來的話斷斷續續的。
他猶豫了一下，看著洛希，忐忑不安地問：“剛才，我和媽媽說的那些話，你都聽見了？”
他開口說話的時候，神色不由得有些緊張，雙手無意識地握緊，然后又松開。視線一直在洛希的臉上游移不定，仿佛在尋找著她的反應。
洛希一時沒有說話。
蔣諾昀心里一陣揪緊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，“洛希……”
洛希恰好在這時候開口，回答輕飄飄的：“是的，我都聽見了。”
“哪……一句？”蔣諾昀不死心地問。
洛希輕輕抬了抬眼眸：“都聽見了。”
她頓了下，補充道，“如果你一定要問具體的話，大概就是那句，你爸爸的生意出了問題。”
蔣諾昀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和無奈。
當時他正在庭院里，想方設法說服肖琦，希望她能同意自己繼續和洛希交往，卻看見洛希腳步匆匆地離開。
他當時就心知不好，再顧不得肖琦，邊往外跑，邊打電話問蔣依依。
“你們在樓下的說話聲也太大了，我都聽得清清楚楚。”蔣依依有些不滿地回答，“哥，你到底怎么回事啊？爸爸的生意出問題，和你喜歡洛希有什么關系？你為什么要這么說？”
蔣諾昀沒有回答蔣依依的問題。他唯一需要解釋清楚的人，是洛希。
“洛希，你聽我解釋。剛才我和媽媽說的那些話，只是為了讓媽媽同意我和你在一起，才故意那樣說的。我爸爸的生意是出了些問題，但那和我喜歡你是沒有任何關系的。”
蔣諾昀的語速又急又快，生怕被洛希打斷，或是生怕她不想聽跑掉了。
幾乎沒有換氣，他又急切道，“我考上醫學院的時候，就跟我爸爸媽媽說過，將來我不會繼承家里的公司。同樣的，家里公司出事，那是我爸爸該操心的事。我喜歡你，不是因為你是陸薇楠的女兒，而是因為你是洛希，僅此而已。”
一番話說完，他依然不放心，生怕洛希誤會，可憐巴巴地望著對面的女孩：“你……明白我的意思嗎？”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洛希輕輕開口，沒什么情緒的語氣，并沒有他以為的激動和憤怒。
蔣諾昀眼中閃過一絲欣喜：“那就好，我怕……”
洛希猶豫了下，張口打斷他的話：“我知道蔣醫生并不是為了陸氏集團才來找我的。你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，和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不一樣。我落魄狼狽的樣子，只有你不嫌棄我，愿意伸手幫我，在我心里，你一直都是一個很好的人，好到幾乎完美。”
蔣諾昀心口一松。
太好了，她沒有誤會。
他看著洛希，眼中充滿了溫柔和深深的情感：“謝謝。洛希你能明白，我很高興。我們……”
蔣諾昀的話還沒說完，就被洛希輕輕地打斷了：“其實，就算蔣醫生是為了陸氏集團才對我好的，我也不會介意。你幫我的已經太多了，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，在我心里，你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好的蔣醫生。”
蔣諾昀定定地看著她，心里生出一些隱約的不安。
不對，這很不對勁，她不該這樣夸他，讓他莫名心慌。
洛希抬眸，和蔣諾昀對視，深深地吸了口氣，“其實，我剛才的確很生氣。聽到蔣醫生說的那些話，我很生氣，所以才會沒有禮貌地不告而別。”
“你生氣是應該的，是我不好……”
”不，我不是生蔣醫生的氣，而是……“
洛希頓了下，說話聲音雖然輕，但肯定無疑，“我是生自己的氣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蔣諾昀有些糊涂。
或者說，他心里隱隱猜到了，可他不想去深想，情愿聽不懂。
“我在聽到那些話的時候，完全沒有一丁點因為察覺到自己被蒙騙的憤怒。”
洛希輕輕地開口，語氣有些恍惚，“相反，我竟然松了口氣。蔣醫生，你說可笑嗎？我是抱著想要和你正式交往的準備來見你的家人的，卻在得知，自己的感情可能被你利用了的時候，沒有憤怒，只有如釋重負。“
蔣諾昀呆呆地站在那里，仿佛被雷擊中一般，完全無法相信剛剛聽到的話。他臉色蒼白，眼中閃爍痛苦和失落。
“如釋重負？怎么會？你怎么會如釋重負？”
他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痛苦，可他還是固執地想要再說些什么。
卻發現自己并不知道應該說什么？只能笨拙地朝她咧開一抹笑，眼底的痛苦根本無法形容。
“我……讓你感到……負擔了嗎？”
他小心翼翼地問她，有不甘，有失落，有迷茫，還有點自責。
唯獨沒有怨怪。
洛希沉默了一會兒。她知道自己這樣說，很殘忍，也很自私，但她也知道，這些話，她必須當面和蔣諾昀說清楚。
從剛才開始，一直到現在，她腦海里反反復復縈繞的，都是傅誠深和她說過的那句——
“……你不喜歡小諾昀的，你只是覺得他好……他不是能讓你心動的男人。”
她很不想承認，卻不得不承認。
傅誠深，說對了。
一直以來，她對蔣諾昀，只有感激和感動，從來沒有過，心動。
因為不曾心動，所以才會在他說出，對她好只是為了拯救家族生意的時候，她的內心平靜無波，甚至還有了如釋重負的輕松感。
蔣諾昀太好了，好到連陸薇楠都覺得他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，好到讓她覺得，不接受他的感情就是不知好歹。
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回報著蔣諾昀對她的好，生怕因為自己的不識好歹，讓他失望，讓他傷心。
可越是這樣做，她越是覺得累，怕自己做得不好，怕自己會傷害他的感情。于是越來越注意禮貌和細節，也越來越累。
直到剛剛，她好不容易發現了他的一點點瑕疵，找到了他身上不完美的地方。那一瞬間，她好像終于找到了拒絕他的借口。
不過很快，她就意識到，自己對蔣諾昀的想法竟然這么陰暗。她氣，氣自己會用這么卑劣的手段對待蔣諾昀，更覺得沒有臉再留在蔣家，心安理得地接受蔣諾昀對她的好了。
洛希深吸了口氣，勉強壓制住心中翻滾的情緒，開口說：“蔣醫生，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好，我真的很感激。但是，我不想讓你再為我和家里鬧僵，也不想讓你因為我而受到傷害。”
她心里很自責，話便說得格外艱難：“我不配。蔣醫生，是我不配。”
蔣諾昀沉默了。
過了半晌，他開口，問她：“這些，都是你的真心話？”
洛希點了點頭。
蔣諾昀依舊溫和地朝她笑了笑，語氣輕松道：“沒有什么配不配的。你人漂亮，性格又好，而我恰好是個正常的男人，見到你這么可愛的女孩子，很自然就想要追求你。你只是不喜歡我，不是犯了多大的錯誤，不用這么自責。”
見洛希不吭聲，他笑了聲，繼續開導她：“你覺得我好，不過剛好因為我是你姑姑的主治醫生，你感激我，信任我，以為我是個好人。這不過是我的職責而已，換做是別的醫生，你依然會覺得他好。”
他頓了下，故意逗她：“其實，我不值班的時候，也會吐槽工作，也有想偷懶的時候。我不是圣人，我也只是個普通人，也有缺點，只是你還沒有發現而已。”
洛希順著他的話，想象了下他吐槽別人的樣子，實在想象不出來。
她認真地看著他，看了好久，直到確認他眼底并沒有類似傷心的情緒。
她這才徹底松了口氣。
她覺得，也許蔣諾昀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么喜歡她，也許他只是對她有一點點好感，看在她可憐的份上，想要保護她。
也許，他也和她一樣犯了錯，誤把憐憫當成了喜歡。
否則，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歡她，也不會一直拖著這么久，再沒有正式向她表白過。
她記得自己問過蔣依依，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感覺？
蔣依依說，喜歡一個人，就是時時刻刻都想著他，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他膩在一起，就算被他拒絕，也只有短暫的失落傷心，很快又會燃起希望，渴望到那個人身邊去。
這些年，她在旁邊冷眼看著，覺得蔣依依對陸冉的感情，大概是真的喜歡了。
而她對于蔣諾昀，蔣諾昀對于她……
明明沒什么阻礙存在，他們之間依然異地了這么久，誰也沒有想要每分每秒膩著對方的想法。
她心里有些釋然，禮貌地向蔣諾昀告別：“說清楚了就好。蔣醫生，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和幫助。我們……”
“我們以后還是朋友。”蔣諾昀接過她的話，微笑著說，“如果你還有需要我的地方，我隨時可以效勞。當然，我需要你幫忙的時候，你也不許拒絕。”
洛希終于笑了：“沒問題。”
她轉身離開，漸行漸遠，最終消失在茫茫人流中。
蔣諾昀看著她離去的背影，知道這一次，她是徹底地離開了自己。
他想起她第一次見他，誠惶誠恐地買了滿滿一袋子早餐給他。想起她在海邊向他敞開心扉，想起他給她買氣球時心里的雀躍和激動，想起他看著她房間燈光時心里的柔軟，想起他們在帝都一起走過的地方，拍下的照片，以及不久前，他們一起跨年的情景……
那些美好的回憶仿佛就在昨天，像電影一樣一幕幕飛速閃過。
然而，現在，一切都已成為泡影。
他以為是幸福的那些時刻，對她來說，只是壓垮她的負擔。
他不希望她有負擔，他希望她能輕松快樂地過每一天。所以，他只能選擇放手，讓她毫無壓力地放手。
蔣諾昀笑了笑。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。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很久了，應該離開，瀟灑地離開，揮一揮手，和那些回憶說再見。
可是，他邁不動腳步，忘記了該如何離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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