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意忘形、樂極生悲。
老祖宗創造出來的詞是非常傳神的，而張老爺所體驗到的落差也如忽然墜入懸崖，不知所措。
更多的是茫然，不是都說好了嗎？
他還額外給了好處費，都把他們喂的飽飽的呀，怎么能這么快就翻臉不認了？
政府部門辦事還講不講信譽？
收了好處就要辦事，這一條怎么行不通了，簡直是……耍流氓吧。
在李世光第三次帶人上門的時候，張家人都很茫然，張老爺還以為是好處沒給夠，又封了現大洋準備拿出去。
可聽聽李世光怎么說的。
“張老爺，欠唐女士的五萬您是還清了，給，這里是唐女士手里的欠條，現在就剩下建學校那五萬了。”
李世光一點也不覺得臉皮燥得慌，欠債的不是他，他燥什么。
“李大人，您這就不地道了吧。”
張老爺心里有氣，能不氣嗎，“當初咱們可是說好的，你怎么轉臉就不認了。”
“張老爺恐怕年紀大了，記性不大好，您到是說了，我可沒答應。”
李世光淡淡的回應道，他當時可是不著痕跡的推脫了過去。
果然，張老爺也想到了那個對話，他問李世光這么可行嗎，李世光是真的沒有正面回答，反而奉承了他一番。
可在當時那個環境下，難道還能有別的解釋嗎？
“李大人，我可真沒錢了。”張老爺無奈示弱，“您也看到了，那天我都厚著老臉去挨家挨戶的敲門借錢，這剩下的五萬，把我的這把老骨頭榨干也還不出來呀……”
心蓮姨娘在旁邊看著著急，生怕老爺一個氣急再把身體給氣壞了，那誰來給她和廖哥兒撐腰啊。
“李大人慢坐，還請喝茶休息一下，我們家老爺該吃藥了。”
她走出去，笑臉盈盈的招呼大家，然后攙著張老爺起身。
等走到了隔間，張老爺不解的問，“我剛不是喝過藥了？你還沒老呢怎么就糊涂起來了？”
心蓮姨娘心頭翻白眼，老東西，不知道好歹。
“我的好老爺，難道我不知道你喝過藥了？我是有話給你說。”
“那你說。”
張老爺倚靠在塌上，盤著手里的核桃，有點心不在焉。
“老爺，問句您不愛聽的，要是這個李大人鐵了心就是繼續要剩下那五萬，老爺可有辦法推脫？”
張老爺想了想，搖了搖頭。
原本他還能仗著跟齊長官關系好，遇上事情可以轉圜一二，可現在看來，在這件事上坑他坑的最狠的就是齊長官。
這個李世光就是齊長官最看重的心腹，他此次前來，雖然態度溫和，可手段卻如此強硬，是鐵了心要宰他。
未嘗不是齊長官在背后授意，以往吃了他多少好處，現在想要把他往死里整。
張老爺長嘆一口氣，無奈極了。
“老爺，我看這個李世光不是什么好惹的。”
心蓮姨娘依偎在他身邊，小聲說道，“既然不還沒法子過去，那老爺就還了吧。”
她平日里冷眼瞧著，現在的府里還是勉強能拿出這筆錢的，要再拖上一拖，老爺的身體有了什么不好的變化，那個敗家子少爺錢在外邊花完了再回來氣上一氣，說不定人就沒了。
要是老爺人沒了，別說五萬十萬，就是有百萬家產跟她心蓮姨娘有什么關系？
現在趁著老爺還算清醒，先把欠的債給還了，這么著，政府的人就不會天天上門找麻煩，家里的事情才能慢慢理順，然后下一步就是踢走那個敗家少爺，剩下的張家，也盡夠了。
“你說的容易，我還以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，就這么讓我還錢？”
張老爺冷哼一聲，有點不滿意。
心蓮姨娘擦擦眼角，“我是為了誰？這難道是我的錢？張家沒錢了對我有什么好處，老爺還這么說人家，我還不是為了老爺的身體，這一天天的，才見好，再這么天天煩心，我真的怕了。”
張老爺也想到了前陣子他病倒以后，自己寵愛的姨娘受到的驚嚇，跟著嘆了口氣。
“行了，是我說話不注意，我知道，這個家里呀，就是你最關心我的身體了。”
“還有廖哥兒呢，廖哥兒早上去上課前還問呢，大伯好些了嗎，我去給大伯請安，我說不用了，你這么點小人人操心的事情還挺多，你安心上課，好好跟先生學本事，你大伯就最高興了。”
心蓮姨娘逮住機會就要夸廖哥兒，聽得久了，張老爺也認為廖哥兒真是個好孩子。
哪哪都好，看的順眼，人又孝順，還特別體貼。
“我也就看著你和廖哥兒能吃得下飯，要不然，真是一點奔頭兒都沒了。”
想想自己那個好大兒，張老爺心都毀了半邊。
“那您更應該好好保重身體，我不管什么錢不錢的，我只要您身體好好的，能長長久久的陪著我跟廖哥兒。再多的錢，也買不來您的好身體呀，再者說，咱們家才幾個人吃飯，哪里就用得著這么多錢了？”
心蓮姨娘看張老爺還在糾結猶豫，放了個大招。
“聽說少爺走的時候，太太給了少爺三五千呢，我要是像太太一樣身家豐厚就好了，我把錢都拿出來給老爺還債用。要說這事兒，是少爺起的頭，太太做的主，這才把少奶奶的嫁妝都花用了，可那么多錢呢，夠我花到下輩子的，也不知道怎么花完的……”
她說著說著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，“也怪我沒見識，眼皮子淺，這輩子跟著老爺，好東西都是老爺給的，自己還真沒花過什么大錢。”
“你說得對。”
張老爺突然被心蓮姨娘的話給點醒了。
心蓮只是個姨娘，都知道安守本分，因為一切東西都是他這個老爺提供的，可太太呢。
私自挪用兒媳婦的嫁妝，現在又能大筆大筆的補貼兒子，他被人逼著上門還債的時候，她頭都不露一下，明明知道他上其他家借錢，她都不吱聲。
轉臉就能拿出幾千塊給兒子用，真是個好太太。
還有那個不孝子，一切的事情都是他引出來的，現在他迫不及待的拿了家里的錢跑了，留下他這個當爹的拖著病體來籌錢，來應付這一切事情！
雖然他也想讓兒子走，但他兒子是真的沒有一點心理負擔，連跟他這個爹好好的說句話都沒有。
張老爺的心，徹底涼了。
他的太太他知道，日常是個儉省的，可為什么家中沒幾個人花錢，花銷卻越來越大？
兒媳婦的嫁妝，那么大一筆錢，她就真的全算在那筆糊涂賬里了？
張老爺不信，看來是私藏了，管過家的人都知道，這里面能夠做手腳的地方都多少，油水有多大，一個鋪子上的管事還吃的腰粗呢，更何況管著一個張府？
知道了太太給兒子錢的事兒，張老爺立馬坐實了這個猜測。
而且他明明給過兒子錢了，這個兒子也是個廢物，兩頭要錢，光顧著自己瀟灑！
他沉吟了半晌，緩緩的點點頭，“你說得對，欠債，是應該還錢。要不然，這事兒拖著，我的身子哪一天能好。”
他現在突然期待自己的太太多貪點兒了，畢竟那些錢去不到別的地方。
剛好能方面他還錢，我的好太太，可不要讓我失望。
張老爺走出去，精神頭比剛才好一些了。
“勞煩大人久等，哎，人老了，活一天算一天嘍。不過我這個人呢，欠了錢就一定要還的。李大人，咱們這么著您看可以嗎？您也不必帶著人天天來，這樣我們兩個都累，您看幾天來一次合適，來看看我的籌款進展，一月之期還未到，我保證，好好的籌款，絕不推脫！”
“張老爺敞亮！”
李世光站起身，“那就每三天來一次，這樣對我們都合適，您說呢？”
“可以！”
真是一頭狡猾的狐貍，張老爺在心中暗暗罵道。
這次就沒有好處費了，張老爺看透了這幫人，好處拿了，事兒一點都不辦。
哎，想開了，還完這筆錢，他好好的安分守已，經營自己的生意，當個開心的富家翁，沒什么大不了的。
“老爺，太太那邊來人說……”
心蓮姨娘一臉為難，畢竟現在老爺身邊的事她管著，太太有個什么吩咐，她也攔不住哇。
“她又說什么？”張老爺十分不耐煩。
“說要支錢。”心蓮姨娘掩飾下心頭的笑意，為難的說道，“說是眼看著要立秋了，家里又該做下一季的衣裳了，賬上沒錢，特來找老爺支取。”
太太肯定不知道老爺剛剛經歷了什么，但她要錢要到了節骨眼上。
這可不是她要給太太上眼藥，實在是也太巧了。
果然，張老爺一聽，這個目前全家疑似最貪最有錢的人，居然還有臉問他要錢，氣不打一處來。
“趙勝，趙勝呢！喊上人，去太太屋里。”
“哎，老爺，您叫我。”
趙勝的胳膊還掛著，自從連續挨了那幾頓打以后，趙勝就得了個渾身疼的毛病，說不上具體哪疼，反正疼起來是什么也干不成，嗷嗷亂叫。
也是因為這個，張老爺最近都不愛叫他，這次是習慣性的，看到人來了才覺著不妥。
“你還是回去吧，我再喊幾個得力的。”張老爺揮揮手，點了幾個身強力壯的護院還有院子里的丫頭。
帶著人就浩浩蕩蕩來到了張太太的院子，太太現在消息不靈通了，幾乎成了府里的邊緣人物，老爺帶人快走到了才得到消息，連忙起身。
這要放在原來，老爺點人的時候就有人回報太太了。
“老爺今兒怎么想起來到我這來？”
張太太是想好好說話的，但不知道為何，話一出口就變了味兒。
一旁的老媽子連忙拉了拉太太的衣角，提醒她不要惹怒老爺。
“咳，我是說老爺這么大陣仗的來，是有什么事嗎？”
還是味兒不對，算了，太太閉上嘴，等著老爺開口說話。
張老爺撇了她一眼，徑直往里走，走到屋里坐下才對她說，“聽說為民走的時候你給了他錢？”
“是啊。”張太太萬萬想不到老爺來是追究她責任的，反而誤判了，以為老爺感念她的慈母心腸，“哎，孩子要出遠門，大上海那樣的地方，花錢如流水似的，怎么能讓咱們的兒子受委屈呢。”
“花錢如流水那是最最有錢的人的活法，有多少錢就過多少錢的日子，咱們的兒子怎么了，比別人家的兒子多了點什么，他憑什么不能受委屈？”
張老爺十分聽不慣這番論調，“就連我都不能保證他可以在大上海過不受委屈的日子，你這個做娘的倒是可以了？”
“老爺這話是什么意思？”張太太反問。
“看來你是手里有錢。”張老爺意有所指，看著太太稍稍變了的臉色，繼續說道，“那你有沒有聽說政府派人每天逼著我還錢？”
“這……”張太太沉吟道，“聽說是聽說了，可我一個婦道人家，前頭的事都要指望老爺呢。”
這話張太太原來也說過，也是張太太一直以來的做人準則，可現在說就很不合適，尤其是這個狀態下的張老爺，聽了就更加氣憤。
“我去借錢的時候，你在哪里？”
張老爺質問自己太太，“哦，你在忙著跟你兒子的妾侍爭風吃醋，還打架，我沒說錯吧？我生病躺著的時候，你忙著跟姨娘爭風吃醋，發泄你的不滿。兒子闖禍了，你跟兒子一起縮到屋子里，把事情都推給我。你可真行啊。”
“老爺說這話未免也太寒人心了，那照老爺的話說，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什么呢？”
張太太不服。
“那你把手里的錢拿出來，給我……不，給你兒子還債。”
張老爺冷冷的盯著她，“我怎么忘了，認真算起來，這些錢都是你花出去的，不管是給兒子花還是花在了其他開銷上，都是從你手里花出去的！所以，現在拿出錢來，還債！”
張太太被他嚇得跌坐在椅子上，“不，我不還，我沒錢，你強詞奪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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