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月顯然留情,要不然此刻顧仙庭已經成為煙塵。

  盡管如此,這股沖擊力還是將嬌弱的顧仙庭推得撞折屋前的欄桿,人要掉下閣樓的瞬間,情急之下捉住欄桿的邊緣,人吊在半空之中。

  初月冷冷的聲音傳來:“我說過,你敢踏進房間一步就殺你了。”

  初月說到做到,她向謝傅承諾不傷害她的妻子,所以她絕不會讓顧仙庭踏進房間一步。

  顧仙庭此刻根本無暇應話,使出渾身力氣死死捉住欄桿,大冬天的,那張俏臉沒一會兒已經滿頭大汗。

  心知初姐姐絕對不會出手相助,唯有靠自己,咬緊牙根,費勁九牛二虎之力艱難的爬了上來。

  人剛上來,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,心有余季著。

  繡樓又恢復了寂靜,似乎除了她就一直沒有其他人。

  許久之后,顧仙庭才重新站了起來,看著緊閉的房門一眼,然后輕輕的一拐一拐的下樓去。

  在剛才的沖擊中,她的腿扭傷了,雙臂也有一些刮擦傷。

  在顧仙庭走遠,閣樓的房門才無聲打開,初月像鬼魅一般的出現在閣樓前的欄桿,低頭看了被撞折斷數根的欄桿,又盯著那道一拐一拐慢慢走遠的身影。

  她與這個女子無冤無仇,但是在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眼,就對這個女人產生敵意惡意,也好感不起來。

  一個搶走她心愛之物的人,她沒有殺了,已經是極大的仁慈。

  顧仙庭剛剛遭受那些,卻似沒有什么所謂,只是這一拐一拐的背影,看上去有點楚楚可憐。

  當走出繡樓院落的大門,腿上的疼痛傳來,顧仙庭再也走不動了,背靠院子的外墻蹲了下來。

  蹲下來的瞬間,滿腔的委屈就化作淚水從眼眶涌了出來,傷心的低聲抽泣著,絲毫沒有察覺在她的頭頂,有個人正冷冷的看著這一幕。

  這三天來,顧仙庭雖說心里感到委屈,更多的是承受著極大的壓力,剛才這么一哭,心里卻是舒服許多。

  剛要拿出絲帕擦拭臉上的淚水,卻掏了個空,大概是剛才在爬上閣樓時掉下了。

  改用衣袖輕輕擦拭著,讓自己臉上不留下半點淚痕來。

  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自我安慰道:“這么大的人動不動就哭,不害臊,讓秀兒看見了定要笑話我。”

  初月見了表情微微一訝,感到這個女子竟有幾分楚楚可愛,如果不是因為……

  顧仙庭整理了有些凌亂的鬢發,深呼一口氣,臉容緊繃著,貝齒咬唇,就用力站了起來,身軀剛亭直起來,就痛得啊的叫出聲來。

  初月莞爾一笑,似乎從這個女子身上看到謝傅的影子,樂觀、堅強、不服輸,甚至還有一點固執。

  顧仙庭一步一痛哼,那輕呀聲也一聲聲蕩入初月的心頭,讓她堅硬的心腸慢慢柔軟下來。

  至少她現在已經稍稍愿意去了解這個女子是否有資格當傅的妻子。

  歌聲突然傳來:“日出東邊紅,最是艱苦是做人,愛做好人也艱苦,愛做強盜要入監……”

  初月望去,這個女子竟還有心情唱起歌謠來,那歌聲竟透著輕快愉悅。

  “月起天邊掛,哪邊涼快哪邊坐,哪邊有食咱就哪邊抱,抱著褲洞盡漏風……”

  “墻內鮮魚鮮肉食無香,咱哩檐下殘羹又一餐,人比人,知足才是神仙……”

  歌聲隨著那人兒飄遠……

  內宅里,秀兒正等待著顧仙庭回來,心里暗暗為自家小姐叫屈不平,好歹你現在也是個堂堂的節度使夫人,卻做著如此卑微的事,連個小婢都不如。

  這算個屁節度使夫人啊。

  突然見小姐一拐一拐的走過來,連忙快步走近將小姐給攙扶住:“小姐,你怎么了?”

  顧仙庭微微一笑:“天太黑,給摔了一腳,扭傷了腳。”顯然沒有說實話。

  “哎呀,怎么這么不小心,來,先回屋去,小婢給你瞧瞧。”

  秀兒一邊說著一邊輕攙著顧仙庭。

  在自家婢女面前,顧仙庭倒沒有掩飾,眉毛都皺彎起來,忍不住痛哼起來。

  聽得秀兒心里怪心疼道:“好端端的讓你堂堂夫人去伺候一個脾氣古怪,不可理喻的老姑婆干什么呀。”

  顧仙庭立即訓道:“秀兒別胡說,是相公的姐姐,你應該叫恭敬的叫初小姐。”

  秀兒卻不悅道:“她若尊重你,我自然恭恭敬敬的把這一聲初小姐叫還給她,可她是怎么對待小姐你的,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。”

  顧仙庭聽到這里也忍不住唉的嘆息一聲,她也真不知道該怎么做了,好是初姐姐不是一般人,三天沒吃飯,人還好好的。

  嘴上說道:“初姐姐不但是相公的姐姐,還是相公的恩人,有著山高海深的恩情,所以也是我的恩人,我的親人,對待親人哪能計較這么多。”

  初月聽到這里心頭一蕩,這個世上除了傅,還有人把她當做親人,忍不住朝顧仙庭看去,月光澹澹的映照在她美麗的臉上,那樣兒極為溫柔恬靜。

  只是未必表里如一。

  “又是謝傅,從攤上他你就沒有好過,離開無錫之后,你就犯了相思,整天愁眉苦臉,沒有過上一天開心的日子。”

  顧仙庭嫣然一笑:“誰說我沒有過上一天開心的日子,你不知道想念一個人,思念一個人是多么快樂的事。”

  】

  初月聽了這話竟深有感觸,雖然思念是悲傷凄苦的,同時又是快樂讓人感到滿足的。

  說著話的功夫,秀兒已經攙扶著顧仙庭進入房間坐下,掀起顧仙庭的裙擺一看,哎呀一聲:“摔的這么厲害,腳腕都腫了。”

  顧仙庭反而安慰道:“好了,別大驚小怪了。”

  “小姐,我去給你拿藥擦擦。”

  秀兒取來擦藥一邊輕輕擦拭顧仙庭烏青發腫的腳腕,一邊溫柔說道:“小姐,疼嗎?”

  顧仙庭澹澹一笑:“小姐我看似嬌滴滴,可不真的嬌滴滴,還得在我們過雪地那一回,可是小姐我背著你走出雪地。“

  “提起這事我就火大,小姐你當初為了尋他,一年之間走了不下萬里的路,我看你對死謝傅的恩情才是山高海深。”

  顧仙庭澹笑:“這算什么恩情,只不過是我一廂情愿。”

  秀兒這些天憋了一肚子氣,此刻卻忍不住要一口氣宣泄出來:“過雪地那回,我們主婢二人差點就死在雪地里。”

  顧仙庭輕笑:“不是走過去了嗎?”

  “那是因為我家賢小姐是世間最堅強最了不起的女子,那艱難困苦換一般人早化作一堆白骨了。”

  “秀兒,好端端的說這些干什么?”

  “害的小姐你雙腳凍傷,從此瘡疾纏身,每到陰濕天氣就又痛又癢,連床都下不了,你對他這么忠貞專情,可恨這個沒良心的謝傅,還如此花心,他真是世間最差勁的男人。”

  顧仙庭咯咯一笑:“相公與鶴情姐姐相愛在前,我在后,能與相公成為夫妻,我不知道多滿足呢。”

  “澹臺小姐倒是還說得過去,可是這老姑婆呢,別當秀兒是傻瓜,養一個這么漂亮的姐姐在府內,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。”

  顧仙庭道:“秀兒,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內情,不可妄言是非,初姐姐品格之高潔不俗絕非你能想象,相公的人品也母庸置疑,對我也是極好。”

  秀兒哼的一聲,譏諷道:“對你極好,我可沒看出來,你倒說說從你們成親到現在,他陪過你幾天功夫,整天不見蹤影。”

  “反正對我極好就是。”

  “小姐,你說說哪方面對你好了,你說不出來,秀兒不服氣。”

  顧仙庭臉一窘,總不能跟秀兒說謝傅在床上對她極好,讓她獲得當小娘子時無法獲得快樂,干脆臉容一繃,冷聲訓道:“秀兒你不分尊卑,妄言是非,我是不是太久沒教訓你了。”

  秀兒卻挺起胸脯道:“今天就算小姐你要罰我,小婢我也要把小姐你心里的委屈全說出來,為小姐叫屈。”

  顧仙庭岔開話題:“秀兒,幫我想想辦法先。”

  “想什么辦法?”

  “做什么東西才能讓初姐姐忍不住想吃呢?”

  秀兒沒好氣道:“小姐,你什么時候對自己的廚藝如此沒有自信了,你可是廚神,要吃你親手做的一塊糕點,那些達官貴人都要求著搶著。”

  “可是這三天來,無論我做什么菜式,初姐姐看都不看一眼。”

  秀兒不耐煩道:“既然如此,小姐你就不要白費心機了。”

  “可是初姐姐已經三天沒吃飯了,我真的好擔心。”

  屋外的初月聞言心頭一蕩,這話似極了當初她和謝傅落難,謝傅對她說過的話。

  顧仙庭沉思著突然興奮道:“有了,粟粥!”

  “什么粟粥?”

  “秀兒,你還記得我們離開無錫時,遇見災民支起鍋爐,就地燒火煮飯的場景嗎?”

  秀兒點了點頭。

  “當時我聞著那柴煙荷粥水的味道,那香味不是順著我的嗅覺,而是從我的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鉆進我的體內,彌漫心房,熏的心頭暖暖的,只覺得那真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了。”

  秀兒笑道:“小姐當時那忍不住拿起琵琶把歌唱。”

  顧仙庭不由自主檀唇微喏唱了起來:“說強盜,道強盜,李大人是個大強盜……”

  聽著這首歌謠,屋內的初月思緒也不禁飄到那難忘的歲月時光,聽著聽著竟感覺有點肚餓了。

  這女子跟傅一樣神奇,也是第二個能讓她產生動容的人。

  “秀兒,走,現在就到廚房煮這粟粥去。”

  “小姐,你走慢點,你的腳可是扭傷了。”

  “時間緊迫,要煮這粟粥可是要好多個時辰。”

  光是聽這聲音,初月就能感受到這女子滿腔的熱情真心,那熱浪般的氣息連她這個冷酷的女子也似乎不能抵擋。

  廚房里傳來忙碌而又歡快的動靜。

  “小姐,怎么用谷子煮啊?”

  “不是說煮粟粥嗎?當然用谷子了。”

  “這可怎么吃?”

  “山人自有妙計,看小姐的。”

  大晚上的。廚房的煙囪在月色下卻炊煙鳥鳥。

  初月朝西廂閣樓望著,融融燭光透過窗靈照射出來,這就是傅的家,傅的妻子。

  房間里,澹臺鶴情正端坐在燭光旁繡著花繡。

  她的手上有粗細不同的各種蠶絲線,在纖細靈巧的手指下,那些絲線就像蘇州的流水,蕩漾著大小不同的溫柔波瀾。

  蘇繡是一門高技藝的繡花,以和色無跡、均勻熨帖、絲縷分明而聞名,成繡之后,繡面平整,正反輪廓完全一樣,圖桉細膩精致,色彩清雅脫俗。

  因為需要用上粗細不同的絲線,加上工序十分繁復,極為考驗女子的基本功和玲瓏心思。

  所以要獨立完全一副刺繡,至少需要十年的女紅之功。

  而且繡花之人的技藝高低,這塊繡布價值也高低不同,就像作畫,名家與庸手畫出來的畫作,價值自然是天差地別。

  澹臺鶴情這個大家閨秀從小就極具這方面的天賦,就算是上回在乞巧節得巧的夏兒,還是澹臺鶴情一針一線教導出來的。

  謝傅雖然也會縫縫補補,但是他的那種縫補,在澹臺鶴情這種技藝面前,根本就是門外漢。

  澹臺鶴情是個傳統的蘇州溫婉美女,生得一張白凈的鵝蛋臉,仰月嘴形,唇紅如胭,瑤鼻黛眉,一眼眼眸盈盈有若蘇州流水。

  那端莊凝靜模樣,便是閨中賢淑的典范。

  夏兒輕聲道:“小姐,歇息一下吧。”

  澹臺鶴情噯的一聲停了下來,細長的黛眉微微一皺:“我告訴過你,我繡花的時候不要打擾我,這一針繡錯了,我前面的上萬針就白繡了。”

  夏兒笑道:“又不是拿去賣,繡錯就繡錯了。”

  澹臺鶴情道:“話可不能這么說,這一針一線都是我的心意,我要繡一副世上無雙的蘇繡來表達我的情意,錯了也就毀了。”

  “是是是,很重要,可別忘了小姐你還懷著小少爺呢,可不能太勞累了。”

  “誰跟你說是小少爺,不能是小小姐嗎?”

  夏兒機靈一笑:“那就龍鳳胎好了。”

  門外的初月聽著,真想走進去會一會澹臺鶴情,在傅的故事中,澹臺鶴情是個堅強獨立的女子,此刻卻是個溫婉賢惠的賢妻良母。

  夏兒輕輕道:“小姐,你真的不介意嗎?”

  “介意什么?”

  “初小姐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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