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傅立即脫口:“李小姐,慢著。”

  李徽容要是喝了,他就必須喝。

  謝傅生平不知道輸過多少次,但是在飲酒上從來沒有認輸過,今日卻忍不住有認輸之嫌。

  李徽容問道:“怎么?”

  “別光顧著喝酒,也該說幾句酒后由衷之言。”

  李徽容莞爾一笑。

  “李小姐剛才問我怎么了,是不是在酒里下毒。我絲毫并無此念,皆因……”

  謝傅說著停頓一下,揚起手中酒囊:“皆因我看見這酒囊,想起李小姐當日贈水之恩。”

  “我說過了,只是舉手之勞。”

  “對小姐你來說是舉手之勞,對謝傅來說卻是救命之恩,李小姐,謝傅有一事不解?”

  “請說。”

  “李小姐尊貴無比,當日在蘇州城下為何會對我這個骯臟災民另眼相待,甚至沒有絲毫嫌棄,屈尊喂謝傅飲水。”

  “真想知道?”

  “想知道。”

  “因為我看到一顆耀眼明星。”

  謝傅忍不住一笑:“謝傅不信,我猜李小姐定是有一顆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。”

  李徽容嫣然一笑:“光有慈悲心腸又有何用?”

  “請指教?”

  “一個有慈心的人,也是個悲觀的人,看見別人受苦,心里就難過。但這卻不能發揮作用,亦不能代他人承受,不能把別人的痛苦免了,光有這么個心,這不叫大慈大悲。”

  謝傅醐醍灌頂,若有所思起來。

  李徽容微笑:“何謂金剛怒目,菩薩低眉?”

  未待謝傅應話,自答起來:“沒有金剛手段,莫施菩薩心腸。”

  謝傅無言以對,雖然他博學,李徽容這番話卻有明師充滿明哲。

  李徽容似菩薩一般垂眉:“別人只看到我的金剛手段,卻看不到我的菩薩心腸,是不是就說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。”

  謝傅目光深深看向眼前這個人,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。

  李徽容嫣然一笑:“謝大人,說到哪里?”

  “說到李小姐為何會單獨救我。”

  “因為那城墻只有你一個人還站著,我能救就需救,你說嫌棄豈不可笑。”

  此話一出,謝傅心中已被折服。

  李徽容突然換了稱呼:“李大人,你為無錫百姓所作的事,徽容深感佩服。”

  謝傅看向葉一全,葉一全既成為李徽容的人,知道他假冒縣令一事也沒有什么奇怪,笑道:“當真?”

  “我何須奉承你,當真!”

  “我以為在李小姐眼里只落得個膽大妄為。”

  “你大概認為似我這樣的人,視平民百姓如草芥。”

  這會酒后吐真言,謝傅也不隱瞞:“我確實這么想。”

  李徽容目光深遠:“不少人做這些事,無非為了豐功偉績,歸根到底還是圖名圖利,又有多少人是真的為了心里安慰,自我救贖。”

  “我真的想這么做,圖的是我自己感到欣悅,就如你為無錫百姓付出的那些,名也沒圖到,利也沒圖到,難道不是因為在你心中有比名比利更重要的東西嗎?”

  謝傅無言以對,唯有傾聽。

  李徽容輕輕笑道:“至少不用悲傷,至少雙足落地時能感受到為人,而非為禽為獸為物。”

  謝傅忍不住想要豪飲一口,手中酒囊卻喝了個空。

  李徽容吩咐:“葉一全,裝酒。”

  謝傅將酒囊朝葉一全扔去,葉一全御氣將兩壇酒到了他的手上。

  李徽容微笑:“李大人,說來你當日教了我一課。”

  “哪一課?”

  “我錦衣玉食,不知民間細致,這些年我走過許多地方,很多事也親力親為,增加了不少見識。”

  “像今天在這里?”

  “像今天在這里。”

  葉一全聲音飄來:“大人,接酒。”

  謝傅接過豪飲一口。

  李徽容也飲了一口,臉頰微微泛紅,男兒之風多了幾分女兒之姿:“那日我有點后悔,想回去尋你,你已經不見所蹤,還好能重逢你。”

  酒勁發作,謝傅醉笑:“小姐對謝傅有救命之恩,謝傅愿效犬馬之勞。”

  “當真?”

  “當真!”

  “此刻你說的是酒話,我就不當真,待你清醒時說這話,可不準反悔。”

  “李小姐,我也是身不由己,哪一天我如果成為你的敵人,我只能盡量避開你,報答你的救命之恩。”

  葉一全心驚,李大人這是醉了,如此剖心。

  李徽容澹笑:“我說過了,舉手之勞,那日我在蘇州城下救了那么多人,也沒見他們來報答我,甚至我為之慶幸,不必虛情假意一番。”

  “他們會將小姐記在心中,只不過無能為報,這酒后勁很厲害啊。”

  “這是白先生喝的酒,當然厲害。”

  “白先生是誰?”

  “是我的一個屬下。”

  “李小姐你的屬下真多,像個女王統領著一群良臣武將。”

  “你想當我的屬下嗎?”

  葉一全越聽越心驚,小姐該不會也醉了吧,卻不敢再聽下去,免得人頭不保,悄悄行開,又不敢走的太遠,免得小姐有吩咐。

  “只怕我排不上號?”

  “你排的上號。”

  “就算排的上號,也要排到一百幾十去。”

  “嗯……排第一如何?”

  謝傅高興說道:“這么看得起我。”

  此刻兩人已經倒地,隔著半丈,李徽容側頭看向謝傅,眼神確認一番,應道:“沒錯,第一。”

  假冒縣令、當日蘇州城下解困之策、淮南道節度使、王婉之未婚夫,文武雙修。

  這是心里最直觀的感受,并非另眼相看。

  謝傅竟問:“易杭排第幾?”

  “不清楚。”

  “至少很重要吧?”

  “滿朝文武,你說在天子眼中誰不重要?”

  謝傅也側頭望去,兩人的目光隔著半丈的距離交視著。

  上面是漆黑的夜空,還有幾顆不算明亮的星星,不遠處還有別人熟睡的酣聲,這種感覺很奇怪……

  就像是同窗好友,深夜難眠在說著閑話,說說哪個先生教的好。說說哪個小娘子長的最漂亮,說說市井艷事……

  想著想著,謝傅嘴角翹起,莞爾一笑。

  李徽容問:“笑什么?”

  謝傅笑道:“我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,但是我不想說出來。”

  李徽容只是笑笑不接話,謝傅繼續道:“我想讓你猜,如果你猜出來,它才算是真是的。”

  李徽容看著謝傅,嚴格說是在看著謝傅的眼睛,過了一會之后,才她輕輕道:“你是唯一一個盯我這么久,不眨眼不避開,眼神又如此干凈的人。”

  謝傅非常期待道:“你猜。”或許這一刻他非常渴望那種共鳴。

  “我不猜。”

  謝傅聞言露出失望之色。

  “但我可以說,謝傅,你以前在哪里讀書?”李徽容直接叫他的名字,無比的自然。

  謝傅不假思索,脫口而出:“床上,檐下、廚房,祠堂、茅廁、藏書閣、青樓、寺院……”

  說完問道:“你呢?李徽容。”

  李徽容應道:“書房、書房、書房、書房……”

  她讀書的地方卻只有一處,沒有謝傅那么復雜。

  “謝傅,我感覺自己好像錯失了某些時光。”

  “什么時光?”

  “與你一起讀書聊天的時光。”

  謝傅聞言心頭一顫,搏搏而跳,說不出來的季動感,嘴上顫道:“李徽容,你再說。”

  李徽容望著漆黑夜空閃爍的星星,喃喃說道:“我感覺好像認識了你很久很久,好像是伙伴,渴望著向對方傾述著自己孤獨的靈魂,又或者是快樂與悲傷的事……我突然多么渴望時空變幻,我們換個身份,例如是同窗好友。”

  謝傅的心怦怦的跳,這種感覺是真的,并不止他一個人是這種感覺。

  “李徽容,我喜歡你。”

  李徽容莞爾一笑:“榮幸至極。”

  謝傅忍不住將酒囊往自己口里塞,卻喝了個空,急躁道:“酒呢?酒呢?”

  李徽容應道:“酒喝光了。”

  謝傅問:“你還想喝嗎?”

  “想。”

  “我這就去打。”

  謝傅說著竟坐直起來,李徽容閑適的支臂托腮,側頭看他。

  葉一全雖離的遠,一雙眼睛卻一直盯著這邊,見謝傅坐起來,立即飄身過來:“大人,有何吩咐?”

  “葉一全,酒呢?”

  “大人,我這就去取。”

  葉一全弄來酒,又自覺走遠。

  謝傅拔空塞子,深深嗅了一口,滿足道:“滿滿的,你先來。”

  說著囊嘴就直接塞進李徽容的嘴里,酒直灌而入,倒是把李徽容嗆的咳嗽一聲。

  謝傅哈的一笑:“像個娘們一樣。”

  李徽容本來就是個娘們,這一刻謝傅卻沒有把她當做娘們。

  李徽容坐直起來,抬袖抹干嘴角得酒跡,伸手奪過謝傅手中的酒囊,咕嚕咕嚕的喝了起來。

  烈酒入口有如吞火,她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,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,似乎要將酒一口氣干完。

  大概只喝了三分之一,謝傅就搶了過去:“你全喝光,我喝什么,省著點喝。”

  一邊說著一邊像個寒酸又嗜酒的人淺抿一口之后,才李徽容遞了過去,嘴上大大咧咧道:“省著點喝。”

  李徽容接過,看著酒囊:“謝傅你說這酒如何才會珍貴?”

  謝傅脫口:“喝完了就沒有。”

  “是,喝完了就沒有才顯得珍貴,這是今晚的最后一壺酒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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