免費小說網 > 這個谷主不一般 > 四百九十四章 無名之輩
    韓琦提著燈籠站在門前。

    章越言道:“不知昭文相公大駕,下官有失遠迎還請相公恕罪!”

    章越心道,韓琦這么大半夜趕來的,多半是來安撫自己的。但不過最多也就是表達一下安撫的意思,說幾句話毫無營養地車轱轆話。既狠狠處罰了你,又不至于讓你對朝廷的決定等滿懷怨恨。

    章越如是想到。

    卻見韓琦將燈籠放在桌案上,在屋里走了一圈, 踢到了幾個酒瓶子斥道:“一身的酒氣,身為判監,居然在官署里如此酗酒……成何體統。”

    章越苦笑,自己如此連韓贄都打了還怕什么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回稟昭文相公,下官如今是債多了不壓身,無論如何都是罪加一條罷了。”

    韓琦淡淡地道:“事情還沒到這個田地, 坐下說話。”

    章越稱是坐在了韓琦下首,韓琦從一旁拿起半瓶殘酒道:“你陪老夫小酌兩杯吧。”

    章越吃了一驚,韓琦本來酒量很好的,時常與人喝酒到天亮那等,但去年患疾后戒酒,與官員們言自己此后滴酒不沾,但如今……卻破例與自己喝酒。

    章越聞言上前給韓琦斟酒,又給自己斟了一杯。

    韓琦凝視此盞酒片刻,將酒杯一舉言道:“此酒老夫代開封府的百姓們敬你的!”

    章越聞言一愣,頓時滿心的委屈這一刻翻涌而上:“相公言重了。”

    韓琦笑了笑將酒一飲而盡,仍有當年的豪氣。

    章越亦是舉盞飲盡,最后道:“是下官……下官的過錯,當初在御前,下官若是肯堅持己見, 與韓贄那廝在君前理論,堅持扒開南堤,開封城終不至于此。”

    韓琦道:“莫要事都往自己身上攬,如此則顯得矯情了。度之你罷了官后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章越聞言苦笑, 雖早意料到這個結果,但韓琦親自告訴自己時, 仍是不免憤怒酸楚。

    章越憤憤地道:“能有什么打算, 哪里來便回哪里去。我本是閩中寒門一書生,到了汴京見了世面后也算是足矣告慰了。”

    “正所謂質本潔來還潔去,強于污淖陷渠溝。我回鄉去自由自在地耕田,未必不比緋袍加身來得快意。”

    韓琦聽了章越這句‘質本潔來還潔去,強于污淖陷渠溝’不由大笑。

    “這詩我沒聽過,不過似喻梅花等高潔之物吧,甚有新意。”

    韓琦笑了,章越也陪他笑了兩聲。

    然后韓琦動手給章越斟了一杯酒,章越忙道不敢。

    韓琦道:“還記得先帝在時,有一晚我召你至府上相見么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下官記得。”

    韓琦道:“當時我與你說,你是先帝欽點的狀元,又是寒門出身,故被官家用在身邊,如此方信得過。我當時與你道儲位未定,一旦天下有變,連一個小卒都要作夢當皇帝。”

    章越想起了當日夜里與韓琦這番長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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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韓琦道:“你當時怪老夫在此之際到處招權示威,但老夫卻告訴你,國家激變之時,老夫不可能推責避事,讓包藏禍心之人對權位生染指之意。”

    說到這里, 韓琦頓了一頓看向章越問道:“如今三年過去了,老夫當初與你說得話作到了嗎?”

    章越聞言正色道:“天下至今能夠太平,全仰仗相公!”

    章越這話不是當著韓琦的面拍馬屁,而是確實如此。

    自從有史記載以來,哪一次的權位交替不是腥風血雨。

    皇帝要么是在掛了前將功臣,藩王殺了一波,要么是喜歡將年幼的太子托付給外戚,皇后,宦官,權臣,武將的……

    但事實證明外戚,皇后,宦官,權臣,武將都不靠譜,因為他們都多多少少掌握了武力,也就是兵權。

    而沒有兵權的文官呢?趙匡胤黃袍加身時,宰相范質幾乎都急得要哭出聲來了,但被個小兵拿刀嚇唬下,最后還不得乖乖聽話。

    此事一直持續到仁宗皇帝,他登基時也是由章獻太后垂簾聽政,到了后來連章獻太后都動了當武則天的心事。

    但是唯獨……唯獨到了韓琦這,也是當今官家這。

    實現了真正靠制度(皇帝的遺命)決定下一任的皇帝誰當,而制度靠得是什么?就是韓琦,司馬光這一幫的文官集團。

    曹太后不是不想換個人當皇帝,她曾試探過韓琦的意思,但遭到了堅決的反對。連曹太后也不敢挑戰整個文官集團的決定,故而此事也就罷了。

    原來權力的交接,也是可以通過這個方式進行的……那么這又意味著什么?因為韓琦等表現,換來了文官集團真正崛起,以后宋朝皇帝都要更加倚重文官集團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韓琦言此忽笑道:“此話當初我與富樞相言過,富相則不以為然。去年這時候我向官家舉薦數人,說他們策立有功當升遷。時富相在旁道,先帝以神器托付陛下,這些人有何功勞?”

    章越在旁聽了也不由莞爾。

    可想而知韓琦當時聽了富弼這話都要氣昏過去了,富弼的言下之意就是,官家的位子完全就是先帝給的,這幾個人沒有功勞,那么伱韓琦也沒有功勞了。

    章越心道,自己換了韓琦在那個場合,怕是當場與富弼要吵起來。

    但韓琦說著這話時,卻是一等事不關己的神情。旁人言語不平之事時,必是動氣,神色不平,但韓琦卻是辭和氣平,如道尋常之事。

    “事后范堯夫(范純仁)問我為何不與富公爭執?我與堯夫道,我這人是真怕了他富相公啊!呵呵。”

    韓琦看向章越道:“說到這里,你可知老夫今晚的來意了么?”

    章越道:“學生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韓琦點點頭道:“那就好,不要一時仕途受挫便灰心喪氣。年紀輕輕便動則說要回鄉耕田,這世間還缺你一個農夫么?”

    “你的委屈再多,與之老夫又算得什么?但老夫從不介于心上,這萬事萬物本無心也。從范文正公到了老夫辛苦鋪就的這條路如今已是差不多,他日你踩著我等無名之輩的肩膀便能登上更高處,一覽眾山之風光。”

    “等到那時候再想想今日之事,不過是與人閑聊時下酒的佐菜!你切莫要讓老夫失望啊!”

    韓琦說到這里拍了拍章越的肩膀,然后提著燈籠離去,沒入了夜色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