免費小說網 > 這個谷主不一般 > 兩百七十六章 王者
    日冕的冕針緩緩地走動,天也是越來越亮。

    隨著日頭出來,春寒即消散,章越也不必再加寒衣,否則如省試那般,一邊凍得流鼻涕了還一邊寫文章。

    章越已坐在案前思量了許久,如此坐久了確實不太舒服,一旁不少士子都換了姿勢。

    章越也略動了動身子,揉了揉發麻的腿,然后看向眼前的考題。

    董仲舒寫春秋繁露前,那時候世界觀多為鬼神所充斥之說,而到了他轉化為更實際的天道觀,他試圖以陰陽五行,周易來解析社會哲學問題。

    章越于稿紙上寫了個‘王’字,這‘王’字上一橫代表天,下一橫代表地,而十字可作人字通于天地之間。

    董仲舒在直接在春秋繁露里言,古之造文者,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。三者,天地人也。而參(三)通之者,王也。

    故而王者通天地人就是這么來的。這是從字象來解釋。

    白虎通則記載,王者往也,天下所歸往也,這又是從字音來解釋。

    那么如何王者通天地人作一篇文章?如何來破題?

    章越抬起頭,但見春日天空很高,碧空浩瀚無垠,屋檐下無數士子與自己一并身處其中,時有時無的春風吹拂著間隔長廊的幔帳。

    幔帳起伏之間,突然掠過章越的眉梢。

    章越緊皺的眉頭一抖,隨著這幔帳在眉頭一拂,這一刻猶如醍醐灌頂般,胸中塊壘盡去。章越已有計較,當即抬手于卷上揮筆寫下‘王者率民,四海一之’。

    這是賦首,也是破題,筆底隱見波瀾。

    春秋繁露是董仲舒心血之作,其核心觀點就是天人感應與大一統之說。

    封建兩千年來,儒法兩派斗來斗去,對于對方的觀點,基本可以說是汝之蜜糖,彼之砒霜,你贊同的,我堅決反對。

    但唯獨在大一統之說上,卻有驚人的共識。

    換句話說,無論變法不變法,但大一統之說從不變。

    這就是六王畢,四海一。

    有了這破題一句,整篇文章如提起裘衣的領子,提領而頓而百毛皆順。

    有了破題一句,下面整篇文章都可圍著此說發揮,章越繼續寫道‘王者率民,四海一之。六合同沐德風﹐九州共貫同條。王者受命,制正月以統天下,令萬物無不一一皆奉之以為始。’

    大一統,首先是王者一人理天下,之后六合同德,九州共法。

    人德法貫通于四海之內。

    儒法家到了這里有了分歧,儒家講同德,法家講共法,但要為政就必須儒法兼用。

    之后王者制禮作樂……典章征伐皆由王者出……這就是四海一之。

    章越第一段飛速寫完,第二段起首又道‘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’。

    框架就如此出來。

    盡管破題足夠精彩,但殿試中一味求頌,容易落了下成了,反而引起哪個考官不喜,難以入高等。必須有自己主張和觀點,但又不能露于鋒芒,觸人之忌。

    王者率萬民,一人獨治,誰來監督?秦滅亡的前車之鑒不可不鑒。

    章越繼續寫道所以王者必然觀天之意,行天之志,體天道行人道。

    章越再如此寫下去,就要照搬‘天人之感’之說,如此欠缺新意。

    章越筆鋒一轉,搬出孟子的‘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’,天意即是民意,天心即是民心。

    人再如何認知天道,但總歸還是人在認知,而不是真正天道,故而最終還是落至人心來。

    人心是一人之心么?不對,乃是萬民之心。

    如此整篇文章架構,王者貫通天地人,要上承天道。天道就是民意,王者需時時體察民意,百姓喜歡什么就去為之,百姓不喜歡什么就不去為之。

    如此一篇文章就將春秋繁露與孟子的貴民,以民為本合二為一。

    這也是自己當初寫給王安石那封信的初衷。

    吾道一而貫之。

    文合于志,方能直抒胸臆。

    章越可謂成竹在胸,筆下有神,一筆一劃仿佛不是寫于紙上,似老吏以刀在竹簡刻字,工匠拿著鑿錘刻于石壁。

    這文章顯世以來,圣賢為何嘔心瀝血,為何有的人用盡畢生之力,滿腔熱血鑄就一篇文章。

    為得就是文以載道,為己不泯然于眾,也為留遺澤于后人。

    當章越最后一筆落定,方才筆下抽離,一篇賦作揮就。

    章越寫就之后方察覺有人站在自己身側,對方什么時候來得,在自己身旁站了多久,自己竟是絲毫不覺,方才寫得是有多入神。

    章越略一低頭,看到對方明黃色的袍子下擺,當即身子一震,慌忙從坐席上起身,然后避席拜倒在案邊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對方倒沒有說什么,而是彎下腰從案上挪開鎮紙,拾起自己方才所寫的卷子來,詳視了一遍。

    章越此刻不免心情忐忑,不知對方如何評價自己文章。

    末了,此人對左右言道:“一筆好字。”

    竟無一字點評試卷好與不好,難道我的卷子不能合對方心意?

    不過章越心知對方一手飛白書天下聞名,能贊譽自己一筆好字,這是多么高的評價啊。

    章越見對方身旁幾位穿紫袍的人都是稱是。

    章越心道,這幾位應該宰執吧。

    說完對方又重新彎腰將試卷放在自己桌案上,并用鎮紙重新壓好后方道:“好生考!”

    “遵旨。”

    章越等對方離去后,方才起身重新坐于席上,看著案上鋪著平平整整的試卷,一時心情激蕩。

    章越抬起頭看向天子,天子身子有些消瘦,雖到了知天命的年紀,但自有一番儒雅風流氣度。

    如今在幾位紫袍大員陪同下巡視考場,每到一位考生旁即駐足一番,神態一絲不茍,期間也與韓琦等幾位宰執言談,倒是平易近人。

    看到這里,章越不由拋去之前的成見心道,這真是一位好官家。

    想到這里,章越又將視線收回卷上,平復心情后繼續寫文,此時日已過午,還有兩道題目。

    正在這時宮中宦官們端著食案來了。

    每桌考生皆有,有面點還有小菜,還有一碗七寶擂茶,這真是太貼心。

    章越也是肚子餓了,正好休息一二。他將卷子收起,然后端起熱氣騰騰的七寶擂茶喝了一口,頓時渾身通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