頓了頓，裴衍嘆息一聲：“抱歉。”
時衡動作一滯。若是上一世的魔尊，恐怕只會嫌抽他的傷不夠深，不夠醒目，然后再笑著補上一鞭，優雅地欣賞他疼得死去活來的樣子。而絕不會用這種微微帶著歉意和內疚的語氣，這種模樣，是裝不出來的，看來他是真的失憶了。一時之間，時衡還有些不太習慣。他慢條斯理地將外袍披上，正好衣襟，方才淡漠道：“既然你已經不記得了，我便也不想多說。只希望你以后定心穩性，別再走火入魔，以免造成無可挽回后果。”
再冠冕堂皇的話，經時衡這君子端方的面貌說出來，也只會讓人覺得他的心性和言語一樣光明磊落，內外如一。將藥修長老給自己的藥一一收好，時衡心里又有些泛酸。這些藥品，最好的也不過是玄級中品，這還是沾了姜月的光才能有的殊榮，裴衍那個小藥瓶中任何一粒丹藥的價值，都可以吊打他的全部。上一世自己不費力就可以得到的東西，這一世姜月卻捧給了別人。回想起伏魔道人此前開的玩笑，時衡心緒頗不寧靜。看了眼裴衍，見他正在盯著掌中的玉瓶出神，時衡眉頭一挑，忽然道：“裴衍，你有沒有想過，小師姐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你？”
他所說的，正是裴衍此刻心中所想的。裴衍抬眼看他，帶著疑惑：“你知道為什么？”
“我雖然不敢說了解小師姐，但也見多了高門貴子，對他們這類人的心思，略能猜出一二。”
時衡一臉淡泊無欲，看著裴衍，薄唇開合：“你想聽嗎？”
裴衍定定地看著他，半天才點了點頭。時衡勾了勾嘴角：“因為，她可憐你。”
裴衍瞳仁猛地放大，像是被對方說的話所沖擊，一時難以消化。“……可憐？”
“沒錯。本質上和可憐一只路邊的棄犬，或者放走一只腳邊的螞蟻，沒有任何區別，你在她眼中只是一個可以施舍同情的對象，一個成全她善心的機會。哪怕不是你，換了任何一個人有你這般遭遇，她都會這樣對那個人。”
時衡盯著裴衍，一字一頓：“千萬不要以為這代表她對你青眼相待，或許在她心中，你連一個人都算不上，只不過是一個供她消遣取樂的，玩意兒。”
刻意放緩語調，時衡加重強調了最后三個字。他不放過裴衍眼中任何一絲怔愣和受傷，心中涌起報復的愉悅感，還狀似體貼地嘆息一聲：“原本我也不必多嘴，與你說這些，不過是不想讓你沉迷太深。小師姐天生貴胄，又得宗主寵愛，隨時可以從與你的關系中脫身。但你如果陷了進去，生出僭越之心，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”
尾音剛落，只聽“啪”一聲脆響。裴衍手中的玉瓶，竟被他生生捏碎。玉瓶破裂，尖銳的碎片割破了裴衍的掌心，鮮血汩汩涌出，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，垂下頭，依舊保持握著的姿勢。“今日我言盡于此，時候不早，先走一步。”
時衡唇角笑意加深，拱了拱手，甩袖翩然離去。他的目的已然達到，心結一旦種下，想解開，可就難上加難了。時衡走后，裴衍獨坐許久。直到月上梢頭，方才一人默默離開。……姜月覺得裴衍有些不對勁。一連幾日，他都是踩著鈴聲進學堂，挑選與她隔得最遠的座位；課后也會以最快速度收拾好東西，趕在她過去之前，自己先一步離開。姜月課后去東四院尋他，也總是找不到他的人影，向同院弟子打聽，都說他平日不怎么與人來往，沒人知道他的去向。就好像在故意躲著她一樣。寒冬臘月的天氣，姜月干脆起了個大早，天沒亮就去找裴衍。她根底尚弱，頂著寒風跑一趟東四院，手腳凍得冰涼。沒想到，竟然又一次撲了個空！將幾瓶療傷丹藥塞在裴衍枕頭下后，姜月雙手抱著金縷暖手爐，從他空無一人的屋子里出來，嬌麗的面容帶了些許怒意。好冷啊……若是還有海上月，何至于受這委屈。抬眼一看，前方一個熟悉的緇衣身影低頭看著手中書卷，正朝這邊走來。可算找到了！姜月杏眸一喜，揚聲道：“裴衍！”
裴衍身形一震，似乎沒料到姜月會在這個時間點來找他，下意識轉身想走。姜月一見急了，嬌喝道：“你給我站住！”
邁出去的腳步驟然停住，裴衍站在原地，卻沒有回過頭來。她提起裙擺，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了過去，繞到了裴衍面前，仰頭怒道：“為什么躲著我！”
姜月聲音本就嬌軟，哪怕生氣，說起話來也像是撒嬌。裴衍低下頭，沉默不語。正是抽條拔穗的年紀，裴衍比入門時還高了不少，眼下姜月小小一只，在身形高大的少年面前，顯得毫無威懾力。仿佛是察覺到這一點，姜月下意識踮了踮腳，兇巴巴道：“我問你話呢！”
裴衍依舊垂下眸，似乎在回避與她目光接觸，沉聲道：“小姐不該來這種地方。”
“這種地方？哪種？”
姜月一怔。裴衍將頭轉向一旁，淡漠道：“有損小姐身份的卑賤之地。”
“誰說這里卑賤了？哥哥也讓我拜入外門從頭練起，若非我原本就有住處，理應也搬來這里住呢！”
姜月杏眸一瞪，覺得對方頗有些不可理喻。“我并非說此處卑賤。”
裴衍并未看她：“而是因為有我，所以才……”話未說完，一雙綿軟的雪白酥手竟然直接捂上了他的雙唇。“我是不是早就說過，不許你這樣看輕自己。”
姜月直直看著她，如水雙眸帶著怒意：“你這幾日避著不見我，到底是在胡思亂想什么，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出口了！”
接觸到她細膩溫熱的掌心，裴衍耳尖微紅，后退一步，拉開與姜月的距離。“恕我冒犯。”
他低低道。不明白裴衍為何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，姜月有些煩躁，抿了抿唇，沒話找話道：“你最近身體好些了嗎？”
“好些了。”
“廣厄道人的課業越來越難了，你都聽懂了嗎？”
“聽懂了。”
“最近修煉順利嗎？還有沒有氣血亂沖的跡象？”
“順利。沒有。”
“……”姜月無語。二人一問一答，裴衍看似確實有好好回答，但態度畢恭畢敬，多說半個字都不肯，更是半分目光都沒有挪向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