免費小說網 > 不二臣 > 第385章 春櫻(一)
    霍臨春有些吃驚。

    他來之前,還以為會看見一個痛哭流涕的楊玦,沒想到會這樣。從楊玦口中冒出來的話,異常得冷酷無情。

    壽春帝姬在他的話里,似乎只是枚下錯了地方的棋子。

    昏黃的燈光,也沒能給他的聲音添上分毫暖色。

    霍臨春悄悄瞥了兩眼信上的字。

    攤開的信紙,潦草而混亂的墨痕,所有的一切都透著癲狂和無助。

    雖然不知楊玦當時為何一意孤行,非要把人送走不可,但很顯然,帝姬走后,他們兄妹二人便斷了聯系。

    再多的信,也只是廢紙而已。

    壽春帝姬根本就是被活活逼死的。

    霍臨春收回視線,腹誹了句。

    明知有答桉,卻不能獲知,誰受得了?

    楊玦也是,說什么疼惜妹妹,卻連信也不愿意回。多大點事兒,建陽帝和小祝的關系,他不能說,不說便是了。

    帝姬天性純真,他哪怕是胡亂編些話來搪塞一番也好,哪里就到了必須緘口不語,一聲不吭的地步。

    更何況,復國軍不曉得哪一天就要殺進皇城。

    今時的分別,可不是什么后會有期的暫別。

    一不小心便是永遠的事,誰不怕,不憂慮?

    也難怪還不到半年,帝姬便給他寫了這般多的信。

    楊玦到底是天真,還是心狠?

    霍臨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好在楊玦也沒有想聽他說話的意思,那句冷漠至極的話,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。

    說完后,他便閉上了眼睛,不再出聲。

    霍臨春看見他眉宇間隱隱露出些微倦色。

    雖然楊玦擺出了一副鎮定冷酷的模樣,但霍臨春還是覺得大事不好。

    從他認識楊玦以來,壽春帝姬便一直都是楊玦的錨。如今,繩索已斷,鐵錨沉海,楊玦這艘原本就行駛得一塌湖涂的船,今后要怎么才能順利停泊?

    除了帝姬,還有誰能讓他停下來。

    霍臨春把散落在地上的信紙,一張張撿起來。

    晚上,報喪的人才回來,消息便也就送到了他那里。

    壽春帝姬的死,可大可小,但他覺得只有大。

    消息送至時,他正在和祁櫻“賞月”。祁櫻看月亮,他看祁櫻。畫面很詭異,但對他來說,卻再尋常不過。

    不知為何,只是看著祁櫻,內心就有種難以言說的滿足。

    那是一種極其陌生的情愫。

    霍臨春從他還不叫霍臨春的時候,便只知道恐懼、驚駭、憤怒、懊喪、暗然、不快這樣的東西,什么滿足、舒適愉悅都是他從未感受過的。

    他對祁櫻,明明應該只有施虐的欲望,可是人到了手里,只是看著,養著,他便滿足了。

    全然不對。

    毫無道理。

    他看著月光銀霜般灑落在祁櫻身上,連一絲一毫想要玷污這份冷清的念頭也沒有。

    什么毀了她,想要讓她哭喊求饒,都是夢囈。

    霍臨春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還在等著祁太微來救你?”

    “她就算不來救我,也沒什么打緊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這般不怕死?”

    夏夜月色,如水傾瀉。

    祁櫻聽見這話,把頭轉了過來。

    美麗到無法言喻的臉,讓人忘了呼吸。

    霍臨春移不開眼睛。

    祁櫻像是真的好奇,又像是隨口發問,說了句:“霍督公難道很怕?”

    霍臨春皺了下眉頭。

    他當然怕。

    可是他不想說出口。

    微風徐徐拂過面頰,他眨了下眼睛。

    祁櫻便將臉轉了回去。

    她的側顏,甚至比正面還要精致動人。

    一個活人,怎么能生成這樣?

    霍臨春回憶著祁遠章的樣貌,那個男人雖然也很英俊,但實在沒有英俊到像是能生出這種女兒的。

    是因為祁櫻更像母親嗎?

    霍臨春思緒亂飛,忽然聽見祁櫻又說了一句,“大昭快完了,霍督公想必也活不了多久。”

    他沒吭聲,祁櫻便認定他是怕了。

    霍臨春下意識想要辯駁,但話到舌尖,又流水一樣落了回去。

    有人送了信報上來。

    壽春帝姬自裁了。

    她走的時候,霍臨春還去送了她一程。

    沒想到,才幾個月,人便沒了。

    霍臨春把手里的紙用力揉成團。

    祁櫻說的沒錯,大昭的確快完了。自古以來,都是打江山易,守江山難,嘉南帝會輸,建陽帝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那個傻子,只是會動武的蠻人。

    他若一直都是獨自一人,別說翻過笠澤來攻打襄國,就是夏王宮里的那張椅子,他也坐不上去。

    因此,小祝是個死了越久,便越讓人覺得不該死的人。

br />     楊玦一輩子都在闖禍,如今終于是闖下了要命的禍事。

    霍臨春丟開紙團,支著下巴,大笑起來:“是啊,大昭要亡國了,我也快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過,你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祁櫻還是不明白,他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么。

    她以為會發生的事,一件也沒有發生。

    祁櫻在月下發呆,過了會,低聲道:“建陽帝真的病了嗎?”

    霍臨春放下了支著下巴的手:“為何這般問?”

    “聽說他是個身材高大,十分強壯的男人,就是刀噼劍砍,也很難讓他受傷。”

    “這樣的人,突然病了不說,還一病就是數月。”

    “外頭可還打著仗呢,就算他真的病了,也不該將天下交給六皇子便甩手不管了吧?”

    霍臨春的桃花眼,忽然看起來冷冷的。

    祁櫻倚著欄桿,不疾不徐,繼續道:“該不會,他早就已經死了?”

    霍臨春眼皮一跳。

    他臉上的神情變換,并不算明顯,但祁櫻還是發現了。

    “真的死了?”她追問了一句。

    霍臨春似乎有些不耐煩,一下站起來: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少則三個月,多則半年,信陵王一定會殺回京城。

    到那時,他們都是死人。

    霍臨春朝祁櫻伸出手掌。

    月光照在上面,讓他掌心紋路清晰可見。

    光看手相,都說他要長命百歲,但這樣下去,他至多也就再活一年吧。

    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心。

    祁櫻乖順地把手放了上去。

    那股陌生的滿足,又涌上心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霍臨春把帝姬寫來的信,整整齊齊地碼好。

    一疊,兩疊。

    好多的信。

    他又忍不住開始羨慕眼前的人。

    真是討人喜歡的家伙。

    不管是建陽帝,還是壽春帝姬,父親也好,妹妹也罷,眾人都對他愛得不行。

    明明只是個混賬玩意兒。

    霍臨春輕輕喚了一聲“殿下”。

    楊玦還閉著眼睛,倒在那,好像已經睡著了,但他一喊,那雙眼睛便立刻睜開,露出陰冷的光。

    “你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“聽不見我的話?”

    他的口氣,比目光更冷。

    “還有,把這些東西都燒了吧。”

    霍臨春看一眼桌上的信,不再言語。

    須臾,火盆點起來,成堆的信,嘩啦啦倒進去,很快便冒出黑煙。

    他低聲告退,離開了楊玦的書房。

    烏云遮蔽月光,外頭的天比他來時還要黑。

    霍臨春走下石階,心潮起伏,握拳置于唇邊,擋住了上揚的嘴角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開了。

    知道要死,為什么要等著?

    他才不想陪著里頭那個混賬東西一塊兒死。

    逃吧。

    逃得遠遠的。

    管他信陵王還是建陽帝,誰愛坐上那張椅子就去坐吧。他一個奴才,做什么要跟著死。

    嘉南帝活著的時候,他還年輕無能,沒得路選,好不容易討著了建陽帝的歡心,茍活至此。

    但現在,他能選了。

    還有機會,還有時間。

    國師正巧也迷迷湖湖的。

    天時地利人和,好像都有了。

    復國軍打進來,也不會去追殺一個失蹤的內官。

    拿定主意,霍臨春大步往前走去。

    這件事,唯一的麻煩,是祁櫻。

    他得帶上祁櫻一起走。

    可祁櫻,不會老實地跟著他。

    怎么辦?

    不帶她?

    不行。

    霍臨春皺起眉頭,加快了腳步。什么都可以不要,但他不能沒有祁櫻。

    雖然不是喜歡,但他需要。

    回到不夜莊后,霍臨春徑直去找祁櫻。

    黑夜里,一半還是廢墟的不夜莊,看起來像個鬼宅,讓人毛森骨立。

    還不到兩個時辰,這地方便又變得陌生了。

    國師一直留著它,也不知道打算做什么。不過,他如今湖里湖涂的,恐怕連宅子給了誰都忘記了。

    霍臨春穿過游廊,腳下忽然一頓。

    有血的味道。

    心頭一顫,他叫住提著燈走在前頭的小太監。

    一晃,燈火通明。

    霍臨春越過地上的尸體,推開門沖進去。

    里頭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祁櫻已經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