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煙死了。
是我爹去縣衙把她接回來的。
后來聽趙叔說,認尸時,我爹看了一眼就嚇得跌坐在地上,大聲嚎哭,狀若瘋癲,還是趙叔簽字認了尸。
凌煙是在官船上失足落水死的。
尸體在河里泡了幾天,又遭魚蟹啃食,這么熱的天,送回來時已經腐爛惡臭,不成人形。
半個月前,還是花朵一樣的人兒,突然變成這幅模樣,誰看了都難以接受。
更何況是我爹了。
我爹愛林姨娘,也很喜愛他們的女兒。
我和趙興一路跑到西院。
門前圍滿了看熱鬧的鄉親,趙興大聲嚷著“讓一讓”,牽著我的胳膊擠到了前面。
一副簡陋的棺材,放在馬車上,散發著濃濃的惡臭。
我不敢相信凌煙就躺在里面。
林姨娘癱坐在地上,雙手摳著地面,大約是再哭不出聲音了,只歪在仆婦身上,美麗的臉龐痛苦地扭曲著。
上回見她,我印象極深刻。
她雙鬢黑如鴉,梳著狄髻,明艷柔美,與眼前這個妝容斑駁、頭發蓬亂的憔悴婦人相比,判若兩人。
我娘默默站在我爹身旁,目光哀傷地看著林姨娘。
我娘大半生都在厭棄這個出身低賤的女人,以與一個娼妓共侍一夫而莫大恥辱。
所以,凌宅與西院雖然相距甚近,中間只隔著一條街,但我娘只和林姨娘見過幾次面。
就算見面,也沒有這樣仔細看過吧。
或許是同為人母,而且凌煙畢竟是凌家血脈,此時我娘亦是神情悲痛,不知在想些什么,連我站到她身邊都沒發覺。
“母親。”我挽住她的手臂,低喊了聲。
我娘回頭見是我,握了握我的手,蹙眉對趙興說:“帶大小姐回去,她看不得這個。”
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,我怎么還能在房里呆得住?
于是低聲問我爹:“爹爹可是看清楚了?“
我娘搖了搖我的手臂,示意我不要再說了。
但我在聽趙興說凌煙出事的時候,就覺得疑惑,凌煙行事按理不會莽撞,怎么會失足落水?
于是不顧娘的暗示,我繼續小心翼翼道:“趙興說……說……已經看不出模樣了……”
我爹沉沉點點頭。
“煙煙手腕上,還戴著她母親送的鐲子。“
據說那是我爹送林姨娘的定情信物。
凌煙通過了選秀的海選,在進京之際,林姨娘把鐲子給了她。
“停在這里不是辦法,帶到宅里準備后事吧。”我娘突然沉聲說,然后轉身拉著我就走。
剛走幾步,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慘嚎,我回過頭看。
原來,趙叔命小廝牽著馬車要走,林姨娘撲到棺木上了。
棺蓋推開些許,林姨娘大約是看見了。
“還愣著干什么?快把人扶到屋里去!”我娘厲聲斥道。
林姨娘的仆婦丫鬟忙上前去,但林姨娘死死攀住棺材,又哭又鬧,幾個人竟制不住她。
這時,在人前一向持重守舊的我爹,竟大步過去抱開了她。
小廝忙牽走了馬車。
林姨娘倒在我爹懷里,哭得肝腸寸斷。
這回換我拉著我娘就走。
我聽見林姨娘斷斷續續哭道:“國欽,煙煙本不該死的……原本就不該她去的……“
我娘猛然站住,對她的大丫鬟春梅說:“去打爛她的嘴!“
“慢著!”我喊住春梅,挽住我娘的手臂,哀婉地說:“娘看她狀如瘋婦,就莫要跟她計較了,凌煙是她的命,凌煙沒了,她魂都跑了,可不是要胡言亂語?我們走吧,好不好?”
我娘雖嚴厲,但平日里連奴才都不輕易動手,更遑論是爹爹的姨娘。
而且林姨娘還剛剛失去唯一的孩子。
只因關系到我。
林姨娘就差說,“該死的人是我了。”
此時,她還能試圖讓我爹更加憐惜,讓我娘心生虧欠,看來日后仍能堅強生活下去。
江南出美人。
海選要在全國遴選出五千名美女,只我們縣就選出了三名,凌煙是最出挑的。
當天晚上,縣太爺還親自到我們家道喜。
兩日海選,第三日選秀隊伍乘大船離開。
還未出揚州,凌煙就遭了不測。
我總覺得此事不尋常。
特別是聽趙興說了件奇聞怪談,更是心生懷疑。
趙興的娘是我娘屋里的人,我跟趙興就從小一起玩到大,他長相隨他娘,秀氣陰柔,我娘小時候就把他當我的大丫鬟使喚,現在還習慣事事讓趙興照顧著我。
其實他比我還小兩歲,但常在外頭走動,比我知道的事多太多了,不過他什么都對我說。
他偷偷對我說:“宮里的太監,都是沒根的,心最狠了,因為不中用,在房里什么手段都使……”
他這種混賬話,我聽過不是一回兩回了,面不改色聽完,立刻想起凌煙,便說:“咱們煙煙……”
趙興手指放在唇邊,“噓”了聲,湊近我耳邊,“這種話傳出去,咱們都得跟著遭殃!”
我在心里已經自己斷定了,不由又恨又驚,狠狠抓著趙興的肩膀,用力搖著:“那就這么算了?可惡!簡直太可惡!”
趙興頭晃來晃去:“沒憑沒據的事兒,能怎么著?她一個未婚女子,又是不入宗的姨娘生的,咱們夫人讓她在家里治喪,死了,也算是受了抬舉的。”
他騰出手,掏出一把短刀遞給我,笑道:“別去想那些事兒了,給你件寶貝玩玩。”
那刀一看就很值錢。
刀柄似銅若金,雕刻祥云飛龍圖案,手握處嵌著拇指大的藍寶石。
我忙問:“哪兒來的?光這顆藍寶石都值好些錢呢!”
趙興四下張望了下,見遠處只有一個小丫鬟在掃地,便說:“前天晚上,西院后門,來了個快死的人。我恰好在西院,守門的幾個小廝就讓我去處置,我過去一看,嚯!不知是哪家富貴公子,年紀很輕,穿的衣裳料子比大小姐您都要好呢!他肚子上好大一個洞,一動他,就往外流血,眼睛閉著,只有出的氣,沒有進的氣。”
我驚奇地聽著,見我感興趣,趙興嘴皮子更溜了,說:“那幾個小廝,給了我這把寶刀,說是從那人身上翻出來的,我就問他們,還有沒有別的東西?他們說再沒有了。那幫滑頭的孫子,誰信呢!不過他們還算有良心,也知道這東西太值錢,才不敢昧下來。”
我握著那把短刀,涼涼的,沉沉的,不禁開口問:“人還活著么?有沒有報官?”
趙興小聲道:“您是不知道外頭的世道,到處是起義造反的,前一陣子土匪都劫到衙門了,衙門哪還有功夫管這種事啊!“
“給他找大夫了么?”
“沒治了。昨個林姨娘知道了這事兒,說別讓人死門口了晦氣,命人給抬到小巷子里了,昨晚上又下了雨,人恐怕是早死了。”
我踱了幾步,心里頭惴惴難安,便說:“趙興,咱們去瞧瞧。”
趙興唬了一跳:“這可使不得,讓夫人知道了,非扒了我的皮不可,再說您姑娘家金貴,去瞧那死尸做什么?不行不行!”
我快步朝外走,“你帶我做過的事,夠被我娘扒一百回皮了,也不差這一回,你不去,我自己去!”
趙興打著油紙傘,扶我走到小巷子。
窄窄小巷,果然坐著一個人。
他約莫十四五歲,俊秀的一張臉蒼白,靠著墻一動不動,身下的青石板被他的血洇得發了黑。
趙興自己不敢上前,更不讓我靠近,攔著說:“別看了,別看了,死了!”
我壯著膽,喊了聲:“喂,你醒醒啊!”
他竟然真的慢慢睜開了眼睛,只是眼珠不會動,也不看我們,直直看著巷子盡頭的天。
這巷子很窄。
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看到一道細長的藍天。
他的眼睛深邃漂亮,特別黑,睫毛又長又密。
我和趙興大氣都不敢喘。
他看了一會兒天,又合上了。
趙興低聲道:“都快三天了,竟沒死。“
他只剩下一口氣,遲遲不散。
我眼眶一酸,掏出一袋銀子塞給趙興,連聲說:“你快去找大夫,快去!“
“這、這,我們何必自找麻煩?。“
“人命關天,就是一只貓兒狗兒也不能眼睜睜看它死了,你快去!不然以后別想理我!”
趙興跑遠了。
小巷子里,只剩下我和一個將死之人,我害怕起來,但更擔心他就這么死了,于是握著他的刀,說:
“你可要堅持住了,大夫就在前面街上,很快就來了,你的刀,我們先替你收著,人們常說,懷璧有罪,你受著傷,身上帶著貴重東西,恐添危險……”
正說著,來了兩個小廝,抬著一張木板急匆匆跑來。
見到我嚇了一跳,忙要行禮,我擺擺手,驚疑道:“你們這是做什么?”
一個小廝說:“林姨娘要給二小姐配陰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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