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晚曲江池最大最氣派的畫舫被包了下來,龍七帶著云伯出現在登船岸口的時候,呂洞賓帶著韓湘,曹九在船頭恭候。

    龍七竟然一身男裝打扮,白衣金帶,手持一把五骨扇,滿頭濃密的長發高高束在頭頂,戴著金鑲玉的發冠,身量雖未長足,但扮起少年男子來,明眸皓齒,宛若一株玉樹,俊俏極了。

    呂洞賓遠遠地便笑臉相迎,對身邊韓湘小聲道:“要是今晚上你再看見那條銀龍,你會做什么?”

    韓湘隨口道:“要是真的有龍,小爺我就騎上去,做個乘龍的神仙,叫長安城里人人都能看見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鬼笑點頭,“我真想跟你賭點什么,但我知道你必輸無疑,這樣明擺著是欺負你。”

    韓湘正要反唇相譏,龍七跟云伯已經走近,他只好暫時閉上嘴。

    “泛宅便為家,有紅粉青娥,長新風月;他鄉忘作客,看千巖萬壑,如此江山。”龍七徐步而來,她走路的姿勢與眾不同,沒有絲毫沉重之感,輕盈如同飄舞,白色的紗袍微蕩,似乎每一步都不沾染塵埃。

    “依然水枕風船,重向煙波尋舊夢;何必淡妝濃抹,一空色相見天真。”呂洞賓出語應和。

    夜里的曲江池上,總是飄蕩著一層薄薄地霧氣,這夜霧輕籠,龍七從霧里而來,神采卓然,韓湘站在呂洞賓身旁,有些愣神,被呂洞賓用胳膊撞了撞,才想起來邀請人家上船。

    這艘畫舫其實就是一間水上伎館,只不過今夜被包下之后清了場,不再是平日尋歡作樂的所在,布置的有些風雅,當然出錢的還是小國舅了。五顏六色的燈盞,將這里照的宛若水晶宮,

    “請上船吧。”韓湘被呂洞賓推了一把,站在前頭伸手相邀,聲音里都是不情愿。

    畫舫上放下舢板,龍七端著姿態,踏著板子上船,從韓湘身邊走過,連一眼都不看他,韓湘一只手尷尬的停在半空,不爽地嗤了一聲,收回手,大力的拍打了幾下衣裳。

    “明明是個刁鉆蠻狠的潑辣貨,裝什么風雅。”他小聲嘀咕著。

    “你說誰?”龍七聽到了,“有本事你大聲再說一遍。”

    “你讓小爺說,小爺就得說?你算老幾?”韓湘沖著夜空翻白眼。

    龍七本來已經走過去了,聞言又走回來,指著韓湘道:“你不敢。”

    韓湘個子比她高,居高臨下道:“小爺怎么不敢了?”

    龍七哼道:“你就只敢在背后說壞話,有本事當面說,你要是不敢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忽然忘記新學的人間話,龍七瞪著一雙杏仁大眼苦苦思索。

    “就是什么?”韓湘本來一肚子悶氣,可看到這樣有些蠢萌的龍七,就生了逗弄她的心思。“小爺我要是敢當著面說了,你又如何?”

    “你敢當面說,那才算有有些膽量。”

    “有沒有膽量可不是這么看的。比如說,我敢把衣裳脫了,現在直接跳進曲江里游泳,你敢嗎?”

    “游泳就游泳,為什么還要脫衣裳?”

    “膽量啊。你要是不敢跟我一樣脫,你就是沒膽量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無賴!無理攪三分!”

    “是你先放的刁。”

    兩個人站在船頭上又吵了起來,呂洞賓跟云伯像一對操碎心的家長,愁眉苦臉看著兩個大孩子你來我往,越吵越偏。

    “你們到底進不進來,菜都要涼了!”何招娣在畫舫里面實在聽不下去了,一聲吼才結束韓湘跟龍七毫無意義的爭吵斗氣。

    本來說是要賠禮道歉才設的宴席,結果兩個人一碰面就吵架,龍七氣鼓鼓地往里走,韓湘痞里痞氣跟在后頭,只是他看上去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,反而唇梢眼角都含著笑。

    忽然,走在他前頭的龍七,猛地轉身在韓湘胸前狠狠一推,韓湘未有防備,從船頭徑直跌落下去,只聽“撲通”一聲,水面上濺起大大的水花。

    “你個死丫頭!動口不動手你懂不懂!”韓湘在水中冒出頭,憤怒拍打著水面。

    龍七負手站在船頭,探出腦袋朝下看,哈哈大笑。“對你這種無賴,若能動手絕不動口,你不是要游泳嗎,本姑娘成全你,你也用不著脫衣裳。”

    韓湘渾身濕透,狼狽至極的爬上畫舫,濕淋淋站在船板上。這時畫舫已經離岸,緩緩行駛在曲江池中,畫舫里沒有多余的衣服給韓湘換,他只能穿著那身濕透的衣裳,無奈的擰著水。

    “這小姑娘真是夠狠,說不過就動手,干什么都非得爭個輸贏,老子今天就還偏不讓你贏,不僅今天不讓你贏,任何時候都別想贏了老子。道歉?門都沒有!”韓湘一邊擰著一邊暗自發狠。

    呂洞賓走過去好心安慰他。“跟一個小女孩慪氣,你丟不丟人?好男人就是和姑娘斗氣的時候,一定要抱著必輸的心態,這不表示你弱,這表示你心胸寬廣,男人跟女人不一樣,女人的心胸無所謂大不大,大就可以了。”

    雖然清了場,畫舫里的花姐們還在,聞言立即有姑娘調笑道:“洞賓先生所言極是,男人嘛,都是平胸,可不就顯得寬廣了。”

    “呸!”何招娣正忙著來來回回張羅,恰好聽到這些話,頓時狠狠啐了一口。

    龍七心情大好,丟下眾人率先往畫舫樓閣上而去,這坐畫舫猶如一座水中樓閣,一共三層,席宴開在第二層,也是最大最寬敞的所在,下面一層都是畫舫里的船工和后廚,中間一層專供游樂,上面是個花亭,她一進去,發現里面竟然還有一個人在。

    藍采和安靜的坐在角落,手里拿著一卷書在看,兩耳不聞窗外事。他本來就是被韓湘跟曹九給生拉硬拽過來的,這樣的地方,這樣的事情,他一點都不上心,太學里雖然放了假,但他不愿意落下功課,就獨自一人躲在里面看書。

    聽到船板上有輕微的腳步聲,藍采和下意識抬起頭看過去,進門處,龍七翩翩玉立,容貌絕俗,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,窗外月光皎潔,被水面一倒映,浮光一層明晃晃的照在他臉上。藍采和的臉,潔白如月光,冷淡如月光,落寞也如月光。

    龍七只覺眼前一切盡皆消散,只剩下那個一身藍衣,身周罩著一層浮光的人。

    可是藍采和也就只短暫的看了她一眼,就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。

    人間竟然也有這般的人物,高潔如同雪山之巔的神祇,沒有悲喜,沒有情緒,像凝結的冰花,精巧剔透,見之忘俗。

    “我以為我那六位哥哥,已經是天地之間生得最好看的了,沒想到,人間竟然有人生得比我那六個哥哥還要好看。”龍七對云伯低聲道。